蹠狗不是,那是混合著恐龍基因的新品種現代生物(記得嗎?電影中那能夠存活於現代的恐龍是孕育於現代的青蛙胚胎身上。)
我看不出這書的簡單師承,駱以軍說是想到了關漢卿,我沒看過關漢卿,不過蹠狗在小說細節場景的描述上,應該是繼承了比武俠小說更古老的東西。
駱以軍用「繁」來稱許這點。的確這很有味道,不是那些看膩的只從溫黃金古等少數可數的作品中學寫作品的人能寫出的味道。不過如果只有這個也不是真的很了不起(以這種語境的挪移來說,bj,沈默也都做從非傳統武俠的地方汲取養份)。了不起的是「輕」。駱以軍只提了個標題,卻沒細說的「輕」。
不知道駱以軍為何提了又不說。怕是不好說? 因為蹠狗是一部故事很慘很慘的作品,怎麼不是重,是輕呢? 駱以軍又晃神胡吹了嗎?我覺得不。 這得要從作者自序說起。
作者自序說實在滿篇廢話(當然也許可能只是我悟性太低又不夠用功,所以本攻略是疾風版,眾所皆知疾風版攻略往往錯漏很多,留待後人更正。),不過從整篇都在顛來倒去反覆提說故事讓故事說,顯示作者也是有自覺,自己的優點長處在寫故事。
而作者也是我在個人的武俠閱讀經歷中,最會說故事的三個人之一(另兩個人是金庸和孫曉)。金庸是那種會因為要讓故事好看所以犧牲角色完整性,不過又能夠用恰當的利用行文氣勢讓讀者完全忽略這些的人。在思維上可能更近於孫曉,例如孫曉寫出了我建超世志的楊肅觀一派,徐行則寫出葛念念所處的眠獅一派,這和時代給人的思維想法不同有關,這些可能是某種趨同演化(像蝙蝠和鳥)的結果,但我覺得孫曉光拖稿和鬼打牆,就輸金庸和徐行了。
什麼叫會說故事,這不爆一點雷好像也不行。 簡單說,徐行的手法只有一個,就是:讓無辜的人去死。
這其實是在我的武俠閱讀經驗中破天荒的事。
武俠基本上是殘破現實的美麗倒影,我們現實中求之不得,所以在武俠的世界中做夢。所以武俠小說中,好人要有好報,正義要得到伸張,這大體是不變的道理。金庸寫到鹿鼎記,開始質疑起這個道理,下場就是正當創作盛年,武俠小說就再也寫不下去,那是認真一點的作家都會遇到的兩難。 小說進入了現代,再也回不去了。
徐行卻彷彿一切逆著來。輕鬆的跳過了金庸的質疑困境。(雖然實則並未解決小說真正進入現代性的問題,後面再敘。)
在他筆下,那些死去的,都是無辜的(或在那個情境中是無辜的,如大盜為救人劫法場,卻被救的人所殺)。
印象中好像有個前人大師評紅樓說是:把好的東西砸壞給你看。 徐行的蹠狗,簡單講也就這句:把無辜的人殺給你看。
這又不禁讓我想到英雄出少年,成名要趁早。
成名要趁早是張愛玲說的。張愛玲二十幾歲成名。 朱天心說的晚些,在古都這本小說中藉主角說他觀察中外,厲害的小說家大說在三十五到四十幾中完成他的巔峰。 我至今四十一書無成,感覺年輕時被張愛玲賞巴掌,後來又被朱天心嘲笑,當一個廢人,大概是這個感覺。但我一直是不太服氣的,赫拉巴爾五十幾才出道,我還有點希望。 不過看到蹠狗,真的覺得寫武俠要趁早。
很多東西只有年輕時才夠激烈夠單純。 如駱以軍說,蹠狗中女子皆純情陰狠(因為純情所以狠毒,這些不都是年輕時才容易保有),或男性的陽剛義理,這些單純到偏執的情感,只有年輕時還比較相信。
不過故事說得太好,人物就難免扁平(魯迅說:劉備之長厚而似偽,諸葛多智而近妖,我以為說的就是這個。) 現在小說寫人,要精準捕捉人性的種種幽微,就不太可能兼顧故事的宏大博偉。有點像測不準原理,現在物理學已經放棄清楚的描述這個世界了,因為做不到,要清楚的知道位置,就不會知道這粒子的動量,相反的,想精確的知道動量,則粒子位置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 小說也是,要讓人物立體,故事可能就回不到古典那種史詩格局,而要說一個像金庸,像三國,甚至像百年孤寂,他的人物就必須只能承載某種意義,不可能立體多面。
因此,這種人物的扁平,反而不是缺點,反而是武俠小說這種類型所需的史詩格局所需要的。
我不能知道的,只是「讓無辜的人去死」這種單純偏執到接近殘酷的設定,是出自於年輕的天才,還是生活的傷害所逼,或者是兼而有之。
我其實覺得蹠狗一部就好了。再多就太殘忍了。 一來不忍卒睹,二來,如果是某種傷害所逼,那麼,一個人能承受的傷害有多少呢?要多少筆下人物代替自己死去呢?
「傾國與傾城,佳人再難得。」並不是紅顏薄命,而是青春易逝。
寫武俠要趁早,真的。
講一點關於敘事觀點的問題。
蹠狗的故事:把無辜的人/動物(以鳥居多,這似乎是個隱喻)殺給你看。這樣的故事核心已經是命運了,是史詩,是希臘悲劇。不過蹠狗不用最古典的第三人稱全知(神的觀點)來說故事。 在它一個個幾近獨立的短篇故事中,一定有某個角色擔任發現另一個角色的「眼睛」,而在另外的章節中,由另外的角色觀看。 每個角色都可憐,可是看懂的人未必能說,或未必能解,甚至是只能跳下去弄髒自我(如主角狗子,他是最聰明看得最清楚的人,可是也是最慘的一個人。) 這樣的手法形成另一層的戲劇張力。 這是蹠狗這種短篇串長篇中,獨特的發揮。
對了,一直忘了提輕的問題。 輕與重,最難分別。米蘭昆德拉說。
蹠狗寫的是命運,是希臘悲劇,是無辜死去。 盡管用上了十分老成的筆觸(讓我想起張愛玲,年輕的老靈魂?) 可是還是難掩這種過份激烈情感伴隨的稚嫩感(其實就還是個中二啊?) 人生要面對的種種複雜有時是更不堪更瑣碎的,至少我這樣覺得,那些才是沉重不已。 蹠狗中那些深情而狠毒(狠毒是因為深情,王家衛說。)以及善良所以受辱的,相較於真實人性,其實都美麗明亮得有如寶石。 在黑暗夜空中閃閃發亮的寶石。是星星。
沒錯,蹠狗一書讓武俠小說不再是殘破現實的虛假美麗倒影,而是神秘宇宙的烏托邦藍圖。飄邈美麗(盡管凝視星空像會把人吞噬) 這應該就是輕了。
面對這樣一本書,我只能學卜洛克筆下的馬修,在匿名戒酒協會。 「我叫奇魯,今晚我只看不說。」
請先登入會員,才可回應。
登入 / 註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