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浩偉〈記仇〉: 「記仇就是記得這份愛,所以其實是記住這份殘缺的愛,記住是對方讓這份愛變得殘缺,於是自己就有了理由。所以仇恨是通往正義的籌碼;愈仇恨,就愈正當,什麼事都是對的,自己是對的,其實是深怕面對自己可能是錯的,那是擁抱殘缺之愛的人的阿基里斯腱,傷到一點,他就只能蹶踣。 為什麼要緊握這份籌碼,是因為除此之外便無任何籌碼;記仇之人隨時都可能一敗塗地。相反地,能讓愛變得殘缺的人,才是無可匹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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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以來,散文都被讀者投以誠實、袒露的期許,人們經常忘記,散文其實不失展演之處。刻印紙上的種種人生浮影,都經過作者有意揀選、包裝,轉化成他們願意讓你看見的樣子。我一直記得,多年前某場講座,柯裕棻曾對讀者們說,散文中揭露的,是她比較想呈現的自己。
盛浩偉卻以與首篇同題的書名「名為我之物」,搶在數十篇文章之前,昭示「此我並不一定等同本心」的自白。並非如此便是背離誠信,大方承認自己有所保留,或許才是另一種絕無僅有的誠懇。
「我」究竟是什麼呢?我以為的我、他人以為的我、我以為的他人眼中的我,絕大多數時候,都存在無可避免的差異。
「我」既複雜,又充滿流動,像順應各種容器的濃稠液體,隨事件、場合、對象,定型成所謂「應有的模樣」;有時受情緒影響,掀起陣陣波瀾、溢出緣口,短暫失態。可一旦抽去容器,頓時無所憑依,化成一灘腐敗的泥濘,太習慣觀察外界以武裝自己,久而久之,連自己都忘卻真實的自我,究竟是什麼模樣。
在這個世代尚屬年輕的寫作者,書寫亦屬年輕的疑問,關於自我的探問與追尋,也關於島嶼被迫噤聲的歷史,和那不知所向的未來。讀盛浩偉寫三一八,不喚太陽花,因他比那些承載象徵意義的花朵更早進駐議場,沒有慷慨激昂,唯有意欲堅守客觀的紀實,寫下眾人傳頌的衝突點之外,漫長無波的等待。
他對一切都充滿懷疑,質疑制度、質疑文學,而他最大的懷疑是他自己。也許就只有現在,急著想成為、卻又沒能成為真正的大人,才承受得了沒有解答,才支撐得起永無止盡地懷疑,那是成熟的稚嫩,尚未蒼老,專屬青年的特權。
他說,寫作就是他的懷疑,是他唯一沒有懷疑自己的事。或許再寫幾年,他就能遇見許多答案的雛形,那時候提筆寫下的文字,也將變成更穩當的步伐。我會記得自己曾在書裡見過他初嶄鋒芒的樣子,明明走得顛頗多舛,卻依舊像劃破夏夜的流星,銳利又耀眼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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