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巨大的母親與缺席的父親。鄧惠文醫師曾經說過,她在替個案做心理諮商時,最先浮現的通常是與母親的心結,走到最後,往往都會出現一個缺席的父親,「到那時候,(諮商)就差不多快結束了。」這個圖像仍然需要放到父權家庭的力圖中看待:父親以養家活口貫徹父職,轉嫁對孩子的要求給母親。母親一方面失去既有的社交連帶(少女時代的姊妹、婆家的心理/經濟奧援……張娟芬說的「人盯人式的父權」),逐漸成為繞著孩子轉的陀螺,一生的榮辱全押在孩子身上;一方面以孩子為籌碼,要討好那個偶爾來巡堂督察的父親。 請得起家庭教師、住在台北市的核心家庭往往生活優渥,卻因社會的性別秩序對每個角色(父,母,兒女)代入的期待,只撐出一襲優美的骨架,內在卻是死透的枯骸。年輕的家庭教師誤闖進來,被迫歷時性的目睹一個「家」因愛的匱乏而四壁蕭然,長期發生的寧靜恐怖。父權作用在父親身上,使他誤以為賺錢就已經「盡責」,將照料孩子等家務責任一併丟給母親,母親再施力於孩子,若不符標準,便愈施愈重……最後關係鏈上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是瘀青和傷痕。 我喜歡這本書這麼赤裸,坦白,不想遮掩、美化。最深刻的暴力可能來自我們最愛的人,在我們最初的時光;懷著問題長大的孩子,又會變成加暴的父母。因為沒有人教過他們如何處理愛這件事。有時候,作用在我們身上的力潛伏在身體裡,長大後經歷一些意外才發現埋藏已久的潘朵拉盒子。它需要很大力氣、很長時間去悉心料理。如果沒有這個機運,也許我們一生就這樣匆匆過了,不知道自己為何常常憂鬱、焦躁、突然失靈、在同一種人身上摔跤,整組壞掉。在成為爸媽之前,也該好好評估一下自己的心理衛生,「原生家庭的情結是一場核爆,輻射覆蓋範圍長達整個人生」。 2. 主要是,這本書勾起了我很多不復記憶許久的負面情緒。在體制裡游刃有餘的人,總是有選擇的本錢:那時,把分數考高,是為了離開家。對爸媽三緘其口,卻已經有暗潮洶湧的恨意和決心。只覺得未來那麼遙遠,無限美好,沒有意識到也許我最大的野心是拋家棄母,生活在他方。當然,後來,真的抵達台北,才明白徘徊在無家與異鄉,注定永遠失鄉的艱難。但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究其實,談論教育、考試體制這件事這麼困難,就在於我一方面痛恨這個體制,一方面卻又不可避免的知道,之所以有發言資格,而有聽眾願意買單,都是因為我已經在體制裡掌握了好的位置;升學體制成就了我,我才能取得象徵資本回頭批判。像不像自銜尾巴的蛇呢?層層脫卸、刷洗掉的同輩,另一個可能的「我們」有幸得到作者代言。然而,旁觀、與代言,卻常常是首當其衝直面徒勞、最無能為力的位置。 我懷念讀書考高分的自己,但討厭除此之外、一無所能,而且清楚知道這件事的自己。而且被迫囫圇吞棗的,還是諸多粗劣的偽知識糟糠。那時全心全意信奉、仰仗的分數標竿,是離開學校才發現被欺騙的黃金秩序(讀好書→出人頭地的邏輯),我們被剝奪的未來,同樣是很愛用「你沒孩子、所以你沒發言權」堵人的「爸媽」,所無可償還的事物。 3. 然而自己還是受命運眷顧的。有幸在大學裡,取得一個重新審視來時路的高度。我曾經好幾年排除社交、社團活動,鎖在獨居的房門裡,垂降到深邃的處境。如今想來,是一個心理疾病的浮顯,卻也是盤整自己(雖然並不能立竿見影,有時還治絲益棼)、意識到自己需要改變的轉機。且很幸運,成年後家人還是給我相當大的自由,有實力的後盾,最重要的是,穩定的心理支援。 愛是一種能量,但表現愛的形式卻可能很鋒利。以愛之名的傷害,反而教人難以招架。家人可以是一生溫暖的源泉,但也可以是最暴力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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