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本書立論的基調與我個人想法並不十分吻合,因此自己並不會對該書有非常高的評價。但作者對〈坤卦〉的解釋,卻令我感到耳目一新,十分具有啟發意義。〈坤卦〉象徵太陰——月亮,因此卦辭中的「西南得朋,東北喪朋」指的是月之生霸死霸;爻辭中的「直方大」、「含章」、「括囊」、「黃裳」,指的是一個月內不同時期的月相。雖然作者在裡頭有很多細節的解釋是錯的,但這種觀點我個人是十分讚同的。
週末回台中老家去。由於這一陣子 TG 偶爾會翻翻易經方面的書籍來看,於是便在書架上隨便拿了一本有關於《周易參同契》的介紹書在翻閱。父親看到之後,立刻向我推薦了另一本「入門書」︰南懷瑾的《易經雜說》給我。我想父親大概不會曉得,這個么兒自從青春時期以來的思想形成之後——因為我從未向他上演過任何「叛逆青少年」的戲碼——這輩子與家學大概是沒有緣份了。當時我在父親面前也就當個乖兒子,靜靜地收下這本書(以及另一本《易經來註圖解》),花了兩天的時間大致看完這本介紹周易的入門書了。
TG 個人對這本書的感覺,要怎麼講呢?我們當然不該「以今非古」,用今天的流行觀點去批評當時文人所在的環境。整體說來,TG 蠻喜歡這本小書,也深覺得「獲益良多」。但他在書中呈現的某些精神,卻是很難讓 TG 接受的。除開政治上的藉題發揮(這點是現在我們都必須同情的……),TG 覺得這位「信古先生」彷彿受了五四思潮的創痛,對於「科學」這主題是又愛又恨︰一方面,他一定要為中國傳統思想找出它的「科學特性」;另一方面,他又覺得科學不如中國傳統思想。但以 TG 自己學生時代的「本行」來看,南先生似乎不太清楚他所套用的「科學名詞」或「科學理論」是什麼內容,因此這些詞語夾在文中實在讓 TG 看了不知該生氣還是苦笑……
舉個例子。在本書第 21 頁介紹將後天八卦用左手指節來代替時,有這麼一段話︰「我們看了這幅手掌圖,誰能說我們不科學,能把如此一個大宇宙的法則,放在幾個手指上搬來搬去,太科學了!太科學了!帶一副儀器在身上,多麼不方便,這樣放在手心上玩,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可見說八卦不科學的人,一定是不科學的人,一定沒有學好科學;真的學好了科學的人,看它都很合乎科學方法……觀念不同,方式不同,古人在八卦的運用上,不用電腦,就能用這方法算出來,多簡便,能說不科學嗎?」
以上這段,TG 是非常「有意見」的。用八個手指節來表示八卦中的某一卦,這是一種「方便的訣竅」,和「科學」有什麼關係?任何「迷信」只要足夠複雜,都一定會有許多花樣,以及附會在上頭的術語口訣,但和「科學與否」則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TG 相信,五四時代的學生每每標榜「賽先生」,但他們其實並不是真的要講科學,而是拿來當「標語」使用的。本書作者則是另一種現象,也是沒有瞭解科學的定義,而拿來當成一個正面的標語來套用的。
再如 140 頁︰「什麼是神?譬如我們說『某人眼神很好』,眼神是一個抽象名辭,是描述不出來的,現代醫學不承認的,所謂『元神』他們說是鬼話,祇說體力很好,說是『力』,但科學家的說法亦有問題,『力』又是什麼呢?是電子或原子?但是大家一聽科學名辭,就被唬住了,其實科學名辭最後還是站不住腳,答不出來。」以上這段拿著醫學沒有定義的東西來拉扯,TG 就不太想再進一步地辯駁了。
以前 TG 在其它的地方說過,自己並不會瞧不起文化傳統中神秘數術方面的事物,畢竟那都是當代的精英知識,只不過因為時過境遷,才容易被現代人利用科學的旗幟抓出來盡情鞭撻一番罷了。我個人是反對「以今非古」的;如本書作者在許多地方,處處顯現出「以今日的研究,去瞭解與認識古籍」的想法,TG 是熱烈擁護的。但認識傳統必須用對方法,而不能太過頭。不能因為另一派宣稱傳統「不科學」,所以自己就必須去證明傳統是「合乎科學」的。TG 一直都不太認同坊間報導中濫用「科學」這個名詞,有太多人都是懵懵懂懂,只拿著它來當成標語,藉以標榜自己或貶抑他人;或者利用一個小點而擴大打擊面,宣稱所謂的「科學」不夠用。就 TG 自己的想法,「科學」只是一種研究方法罷了,合則合矣;不合也就罷了——究竟是「沒有定義」,或是「根本不合於原理」,這是兩種不同層面的東西。簡而言之,哲學思想或宗教信仰,原本就不屬於科學去定義的範圍,奈何大家都把「科學」看得這麼厲害。
這本《易經雜說》中,令 TG 感到眼睛一亮的,是南懷瑾用「月相」來解釋〈坤卦〉的卦辭和爻辭了。正如先前 TG 在別處讀到〈乾卦〉是用「角宿一(室女座α星)」在一年之中初昏的天象來描述其爻辭,本書提出的論點,讓 TG 讀了十分過癮。〈坤卦〉的卦辭為︰「坤,元、亨,利牝馬之貞。君子有攸往,先迷,後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安貞吉。」(各本斷句容或有異)
〈坤卦〉卦辭中出現的「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兩句,我們直接閱讀起來是沒什麼問題的,但本書作者從《參同契》得到的啟發,認為〈坤卦〉應該是配著「太陰」,即「月亮變化」來描述的。南懷瑾認為「西南得朋,東北喪朋」中的「朋」應是「明」字之誤。雖然 TG 的論述方式和作者略有不同,但若照這樣的解釋,的確可以得出十分令人亮眼的解讀︰「初昏時,如果見到月亮出現在西南方的天空,此時一定是『生霸』,即上弦月的階段,所以接下來的幾天都可以『得明』。如果破曉時的月亮在東北方,此時一定是『死霸』,即下弦月的階段,所以接下來的幾天將會『喪明』。」TG 一直認為古代中國在定位天象,在「初昏」或「晨見」一定是最常運用到的時刻(因為方便定義……),所以才會有《尚書.堯典》的四仲星。
接下來的「初六」︰履霜堅冰至。在此並不需作其它解釋。(雖然 TG 一直認為「履」是「屨」的誤寫……)
「六二」︰直方大,不習,無不利。作者認為此一爻辭代表「上弦月」——陰曆初七八——的月相,因為上弦月是帶有一「直線」切開的半圓形。但本書說此時「月出南方」是不精確的講法,應該說在這幾月的「初昏」時,月亮在天頂或略偏南方的天空中。如果不定個時刻的話,月亮「可是會動的」。
「六三」︰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作者認為此一爻辭是代表「滿月」——陰曆的十五六的望日——的月相。「章」是「文彩、華美」之意。用此來解釋滿月的月相,相當符合。
「六四」︰括囊,無咎無譽。「括囊」一般都解作「束緊布袋」,作者認為此時是陰曆廿三四時的月相。TG 認為這應該是剛過滿月之後的初虧,大約在二十日的月相比較像——兩頭尖尖,中間弧形鼓起的模樣。
「六五」︰黃裳,元吉。「裳」是古代相當於今日「裙」的下半身衣物,作者認為這是陰曆下半月早晨看到的下弦月。TG 同意這種說法,因為下弦月的月相的確與裙子形狀相像。而「黃色」的描述,TG 可以更進一步的解釋,因為下弦月差不多都要在午夜之後才從東方昇起(這也正對應到卦辭的「東北喪朋」),當天冷而夜半降霜時,空氣水氣凝結的程度較高,此時月亮在地平線昇起時,投射到到觀察者眼中的光線受到折射程度也變高,使得月光略微偏向黃紅的顏色。
「上六」︰龍戰於戰,其血玄黃。在此不作其它解釋。TG 留待最後再加以論述。
整體而論,TG 傾向於相信《周易》中的許多卦辭、爻辭,或許都各以某種「中心思想」來加以編輯,或許講天象、或許講征戰、或許講祭拜、或許講男女之事(如最具代表意義的〈咸卦〉)。只是這一部從來不曾失傳過的書籍,在經過這麼長久的時間、這麼廣大的地區的眾口流傳之後,許多意義早就被稀釋或改頭換面了。如果能有更簡單與一體的說法,TG 都願意接納並存。當然,這也有可能是「過度解讀」或「符號學的濫用」,治易者不能不謹慎。
話題轉回,本書將這個「純陰之卦」的〈坤卦〉,用「太陰」的現象來加以描述,雖然六爻之中只有四爻能夠搭配得上,但以順序而言的確與月相變遷的次序是相符的,TG 十分樂於接受這種說法。照書中所言這是南懷瑾本人的「創見」,我個人對此十分欣賞這個漂亮的觀點。
TG 雖然在此之前聽過南先生的名字,但這倒是首次接觸他的作品。如果以 TG 僅此一本書的感想而言,南懷瑾的確是研讀書籍繁多,講解內容十分容易讓人立刻就懂的。但本書給我的印象則比較偏於「雜談」(當然,這也是本書的書名……),而稱不上嚴肅的學術文章。同為信古派的著作,上回網友 AT 推薦徐炳昶的《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才稱得上是正式的學術研究作品。無奈 TG 受到「古史辯派」的衝擊太大了,對於這種崇古崇得太過火的作品(還能把中國傳統向上推衍,扯到最近一次的冰河時期……),我似乎只能取其精華而不可能通盤接受了。
【後記】關於〈坤卦〉第六個爻辭中的「龍戰於野」,TG 不喜歡按照今日字面意義上的突兀敘述,但到目前也得不到一種比較值得信服的說法——而且它搞不好在很早之前就以誤傳誤寫了。但上回讀了考古挖出來的《馬王堆帛書.二三子問》中,對這一段的解釋,或許可以視為西漢時期的解釋版本吧。以下的刪節號是 TG 自己刪掉的,不是帛書的缺落字︰
易曰︰「龍戰于野,亓血玄黃。」孔子曰︰此言大人之廣德而施教於民也……龍戰于野者,言大人之廣德而下接民也。亓血玄黃者,見文也,聖人出法教以導民,亦猷龍之文也,可胃玄黃矣…… (「亓」通後來的「其」,「胃」、「謂」通假。上文的「接」原字是「糸」部,TG 為打字方便改成「手」部。)
照《帛書》上的解釋,「龍戰於野」的「戰」是當成「接」來解釋的,意思可以說是「君主(龍)施行教化,普及到村野百姓」。但「其血玄黃」一句,帛書的解釋 TG 還是不敢說看得懂。或許可以將「血」、「龍血」往抽象意念去解釋,並不是真的生物之血;「龍血」是象徵著「美麗的教化」。
TG 不喜歡上頭的解釋,但無論是按照現今通行本的字面直譯的「群戰大戰,傷亡流血」,或是另一種更有趣的「群龍在野外交配,流下玄黃色的精液」,好像全都無法直接搭配上〈坤卦〉的「中心主旨」哩!
(發表於 2008.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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