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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希區考克改編的電影,但只記得女主角手拿三明治脫絲襪,並且不道德地在許多橋段大笑出聲。「說故事的力量」——人是如何被自己所願意相信的故事支配。缺一截小指的背後藏鏡人;無奈被銬在一起的男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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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文提及,間諜小說的源頭來自冒險小說和偵探小說。約翰‧布肯撰寫出《三十九步》的年代,間諜小說的概念尚未成形,原先布肯只是臥病在床,想寫出比報章雜誌更精采的驚悚小說以自娛娛人,沒想到出版後蔚為風潮。他和預言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沙岸之謎》作者厄斯金·柴德斯皆被認為是間諜類型小說的奠基者。同時序文也寫到,《三十九步》的貢獻在於,它確立了一個間諜社會的存在:運作於外交檯面之下的隱形世界,充滿政治陰謀與詭計,無政府主義者和商業鉅賈渴望戰爭,而陰謀者和愛國者在此相互角力,他們有著「表」與「裡」的雙面性,偽裝、說謊並且彼此密謀,重要訊息用密碼撰寫,碰頭時靠關鍵暗號或一段口哨。主角在故事裡被賦予行動英雄的形象,以個人血肉之軀抗衡龐大組織陰謀,由於年代背景,《三十九步》還帶有濃郁的愛國主義、個人主義、仕紳階級的浪漫色彩,更注重在主角的冒險歷程而非揭露陰謀的縝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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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而言之,它是那個年代的輕小說,韓內宛如宿命般漩進政治陰謀,堪比撞一下前往異世界,從此開啟不凡新生,告別百無聊賴日常。小說第一句就很明白:「五月天的那個下午約三點鐘,我從城中區回來,對生命感到相當厭惡。」他差點就要恨這個世界,儘管他很有錢(真讓人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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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最有魅力的腳色反而是出場一下子的史卡德,華特爵士說他是一半怪異一半天才的組合,完全忠實,有習慣隻手撐天的壞毛病,在任務上往往吃虧。華特認為他可憐——因為他有不尋常的天分,因為他很勇敢,因為他一直在恐懼中顫抖,卻守口如瓶。我想這也解釋了間諜題材和犯罪題材在黑色電影範疇中有所交會的緣故,情報人員與殺手都必須承受龐大孤寂,以Jean-Pierre Melville的話來說:唯林中猛虎方能與其比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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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有趣的部份:
1. 韓內說他懂勞工階級,和上流階層也能談笑風生,他最害怕且不明白的是中產階級。
2. 最後一章,韓內在與間諜對峙時,被對方的偽裝所迷惑並陷入道德焦灼,他誠摯希望對方是表面所扮演的好公民,而非歹毒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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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rley 是我最喜歡的夏洛蒂作品,雖然就藝術層面而言,我不否認 Villette 是最好的,同時必須去承認 Shirley 是一部「遭遇失敗」的作品,然而它也是夏洛蒂唯一一部不以自身經驗為主軸去展開探索和論述的小說。夏洛蒂提過謝利的原型是艾蜜莉,是寫出被吳爾芙評價為「書寫超越了個人的愛恨,是人類與永恆的對抗」的《嘯風山莊》的艾蜜莉;是被罹患狂犬病的狗咬傷後,不吭一聲拿熱鐵烙傷口的艾蜜莉。夏洛蒂讓這樣豪爽痛快的角色驕傲地說自己是北極星,並且藉他之口挪移聖經的權威敘事,認為夏娃並非來自亞當的肋骨,而是大地哺育成長的女兒。
可惜夏洛蒂在書寫的過程中遭逢親人逝世,從小說裡可以明顯看出他將哀痛放縱在第24章〈死蔭的幽谷〉,這之後他無法再凝神鑽研人物情節的發展與安排——連帶作者從個人心理層面躍然紙上的女性自覺,以及這份自覺與他的政治立場、宗教信仰交鋒而產生的矛盾、焦慮、火花都跟著無疾而終,草率埋葬,最後流於過往熟稔的家教經驗與相互壓制的情愛描述。兩對眷侶於卷尾相守相愛的結局帶給我的不痛快感遠遠超過想像。而夏洛蒂之後的出版作品再度選擇回歸自傳性質——克制地接受自己去壓抑那無處排遣的饑渴、反叛與狂怒 (hunger, rebellion and r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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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北極星的意象不可思議地出現在小說時(“She asked, was she thus to burn out and perish, her living light doing no good, never seen, never needed, – a star in an else starless firmament, – which nor shepherd, nor wanderer, nor sage, nor priest, tracked as a guide, or read as a prophecy?”),我彷彿看見房思琪的幽魂,又或者在開始有意識地閱讀女性作家的作品後,常認為他無所不在。
「無所不在」指的並非性暴力的發生,而是一種文學性質、智識層面的壓制與焦慮。儘管女性作家筆下的女主角有一種出自本能的自尊與膽識,一種敏銳無比的良心與感知能力,然而她在面對要相愛的角色時,終究會在驕傲或者稱為意志的交會上產生挫敗——更多的是一開始就自慚形穢:男性角色的「嚴肅」與「正經的思想」會讓她經歷一場被迫或自發性的、「被教育/被控制」的蛻變,好比一種內化的「階級意識」。她不能魯莽無知,更不能才傲逼人;不可眼光勢利,更不可以放縱情感而「行為踰矩」。唯有經過一番苦痛內省,避免發瘋、香消玉殞、身敗名裂,終得以順利走入婚姻的殿堂。(夏洛蒂·勃朗特的作品更特別沉溺於那種痛並快樂著的扭曲受虐/被控制感,這部分是更待我詳細研究的)
我有時認為,這些可憐的——所謂經典文學——女性角色都是精神上的孤兒,在巨大的孤獨中無人伸出援手。她們被裝在箱子裡無路可去,往往命運安排的道路與排遣的出口就是愛情,也只能是愛情——或者死亡。她們只能感覺到絲毫的、說不明白的差異性,甚至依賴、迷戀這種差異性,並在忍耐或者邁開腳步縮短距離的過程中,感覺到一點點彷彿是愛的小小勝利。她們選擇愛,或者溺死在那些正經思想與權威的教訓之中。(只因為他們在她的腦子裡說話就像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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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只是記錄閱讀當下的一個粗糙想法。
或許是我不信任文學。文字是意識的舞台,那裡也充斥著模稜兩可與巧言令色。
在《閣樓上的瘋女人》裡提出一段我沒仔細想過的詮釋——
凱瑟琳在窗台上刻的名字代表了對身分問題的關注:它們有些是「凱瑟琳·恩蕭」,有的改成「凱瑟琳·希斯克利夫」,接著又是「凱瑟琳·林頓」。這些重複又變化的名字,意味著凱瑟琳在接受(社會的)壓制性後——以作為女性,成為社會身分上遭到閹割的人——必須讓身體和靈魂分離,接受自己採取雙重、多重的性格,焦慮地自我否定,某種意義上甚至一個名字都沒有(發瘋、懷孕、難產、死亡、淪為鬼魂);而希斯克利夫始終只有一個名字,他是凱瑟琳那個被放逐的自我。
※ 神秘主義的政治性;彌爾頓《失樂園》的滑稽摹仿;莎士比亞《李爾王》的地獄;拜倫《曼弗雷德》的亂倫幻想;諾桑格寺的女性心理;瑪麗·雪萊《科學怪人》的墮落。
關於引用與其他的想法
1
最早讀的是南海出版社的簡體譯本,在開頭的引文,陶玉平的翻譯是:「看來,頭髮的復甦遠比身體的其它部位緩慢得多。」繁體中文版的譯文則是:「看來頭髮不像身體其它部位需要那麼多康復時間。」
這句話出自聖托瑪斯·阿奎那《神學大全》補編的第80題〈論復活身體的完整〉第五節:所有人類肢體的物質成份,是否都將復活?(收錄在《神學大全》中文版第17冊:論肉身復活問題);它承接的是第79題,討論復生後靈與肉的同一性,並在這題延伸提出頭髮、指甲、體液是否為人體多餘的部份(並不擁有靈魂/無法感知)。
所以《關於愛與其它的魔鬼》那句開頭引文,在《神學大全》英譯版本裡其實是:“For the hair, seemingly, is less concerned in the resurrection than the other members.“ 頭髮似乎不應該屬於復活的範疇,因為它並非由覺魂成全,它是多餘的養分所產生,它屬於人體的廢物之一。
這段引用巧妙而帶有諷刺意味,和最後結局中希娃·瑪莉亞那頭如泡沫般湧現的長髮形成對比;如同主教在書中說的那句:「就算無法治癒令千金的身體,上帝依然給了我們方法拯救她的靈魂。」然而希娃·瑪莉亞只是一次次的,在父親的白人貴族幻夢、江湖郎中的醫治與荒謬的驅魔儀式中折辱了靈魂;德勞拉神父告訴她:「上帝會在復活的那天補償我們。」於是誓願得到回應,希娃·瑪莉亞被復還了一頭庇蔭於「愛情」之名下,引領其踏上解脫之道的無用長髮作見證。
然而,我覺得值得一記的是:雖然阿奎那質疑毛髮“is less concerned in the resurrection than the other members“,但他同樣在該題的第二節提出反論,引申路加福音第21章,來自耶穌的話語:“all the world will be hating you because you bear my name; and yet no hair of your head shall perish.“ (Luke 21:18)「靈魂與生活的肉身之關係,就如藝術與藝術品的關係;而靈魂與身體各部份之關係,就像藝術與工具之關係。」阿奎那最後是這麼自我解答的。
2
I know I’m finished, and what most makes me sad
is thinking how this love of mine ends with me.
I’m finished, through my innocent surrender
to one able to end me, able to kill
if so she wishes . . . and able too to wish it;
摘自加爾西拉索的 Sonnet I 英譯(Selected Poems of Garcilaso de la Vega,芝加哥大學出版),足以體現德勞拉神父在整本書中穿插引用的加爾西拉索與佩托拉克,諸如:
「我為妳而生,我為妳重生,為妳而死,為妳而亡。」(Sonnet X)
「當我停下來凝視自己,看著妳帶我走過的腳步。」
「最後,我將把自己託給一個明知道終將失去和毀滅我的人。」
「最終我來到妳的手中。我知道自己必死於此。就讓我做為投降者,嘗試插進身軀的利劍有多麼短。」
這些詩詞都讓我想起《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主角所言:「我渴望有人至死都暴烈地愛我,明白愛和死一樣強大,並且永遠扶持我。我渴望有人毀滅我,也被我毀滅。」
關於愛,那如惡魔般邪惡的毀滅,紀傑克曾簡要的說明:愛不可能是普世性的,因為愛意味著從世界中毫無理由地挑選出一個特殊的個體,然後愛他勝過全世界,這個「錯誤」在充實的虛空中創造出一種失衡,過去的平穩秩序都失效了。愛上對方意味著世界其餘部分的沒落。更殘酷的是,世界的沒落直接被體驗為生活在這個世界中的「我」的沒落,「我」在所愛的崇高對象面前成為了垃圾,「我」和我所身處的世界一起被丟棄、被毀滅了。
佛洛伊德揭示了生物的性本能背後毀滅自身的力量,但這種衝動並不是為了減低緊張而寂滅的涅槃本能——相反的,是瘋狂的自我毀滅創造了人類的繁殖,生育(性)的衝動本質是死亡的衝動。這種衝動/本能(或者是血氣)在哲學體系中被視為一種邪惡、失衡與毀滅,也能延伸為羅蘭·巴特對尼采「酒神精神」的詮釋,並在《戀人絮語》〈回響〉中提到:戀人的怯場,那就是害怕自我毀滅。伊波利特認為愛是拿自己的命,通過他者完成想要的死亡。而拉康同意:愛是一種自殺的形式。
無論是侯爵午夜守在床邊所湧現的喜悅,或者德勞拉神父對浪漫騎士文學、愛情詩歌的耽溺幻想,在假想惡魔環伺下所誕生的愛,最終都是寄望用如此的毀滅,來進行精神飽受威權桎梏的反叛與自我拯救/解脫。特別是德勞拉神父一直惦記著《高盧的阿瑪迪斯》,主角如同摩西般順水漂流、被救起扶養,開啟騎士生涯的冒險,不由得又會讓我聯想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愛情隱喻。
所以希娃·瑪莉亞問父親:是否真如歌曲所說的,愛情能克服一切。她像個士兵以謊言與無語固守精神的自由,在牢籠裡以情愛作等待,支持著自己受摒棄的靈魂,面對情愛突如的寂滅、脫獄希望的落空,最後只能在彌留之際,於夢境死命地將葡萄塞進嘴裡。
3
希娃·瑪莉亞的處女祭獻/拉丁美洲的殖民傷痛:其精神文化的被殖民,或者身體疆域的霸佔。
延伸導言中的影射:
在傳統男性視角的藝術處理手法上,很喜歡將土地與女人(的身體)相互譬喻與指涉,鄉愁便是情愁,兩者都是歸處,是渴望扎根之地,是安穩歇息的夢土,是力量之泉源。而與其相較「羅莉塔」,馬奎斯筆下的諸多年老男性角色更渴求於如此的祭獻(他對這樣的心理狀態,觀察非常入微細緻):他們耽溺於記憶的泥淖無法自拔,受折磨於自我內化的階級孤獨中,在生活裡節節敗退並逐漸沉默,需要處女來重新拯救精神上的枯槁,再次拾獲對抗/面對世界的力氣與想像能力。(諸如此類:《紅豬》的菲兒之於波魯克,《終極追殺令》的瑪蒂達之於里昂……)
孤獨、衰敗、死亡是馬奎斯反覆於筆下打磨的主題(他好像也很喜歡寫人在排泄 lol),與此並列的,必須是環伺其中的惡魔與情愛,甚至就是因為這塊土地彷彿宿命般必須承受這些惡魔(戰爭、瘟疫、殖民、資本主義入侵、宗教、惡意、孤絕),因此才豢養了情愛。(愛情是虛構的嗎?)
4
在《迷宮中的將軍》裡,玻利瓦爾將軍行經卡塔赫納時,馬奎斯這樣寫道:
「城裡還有惊慌的跡象,因為上午有一條得了狂犬病的狗咬傷了幾個年齡不等的人,其中有一個不該在那一帶晃悠的卡斯蒂利亞白種女人。」
「……那原是巴爾德奧約斯侯爵的住宅,侯爵在世時經濟拮据,侯爵夫人卻靠走私麵粉和販賣黑奴發了大財。」
《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的虛構城市也同樣包裹著馬奎斯對卡塔赫納真誠又無比熾熱的愛:殖民時代的遺痕、加勒比海港灣、醞釀著瘟疫的港口市集、侯爵府、侯爵府旁的瘋人院、安葬著主教與富貴人家的教堂。彷彿沒有疫情及侯爵府的卡塔赫納是不完整的。(根據馬奎斯的回憶,《霍亂時期的愛情》便是在卡塔赫納完成。當烏爾比諾和費爾明娜乘坐熱氣球飛行時,書裡是這樣描寫的:『他們就像上帝一樣,從天上俯瞰卡塔赫納這座英雄古城的廢墟,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馬奎斯過世後,也是依照遺屬安葬在卡塔赫納。
(有機會再補充)
ps, 德勞拉神父的外型一直讓我想到閃點的Jason lol
回頭重讀第一幕普洛克托與阿碧格在房間裡的對話,竟讓我產生一種抽離之後的甜蜜悲傷。當阿碧格說:「……我看見你的孤獨在燃燒。」而普洛克托承認:「我也許有時會溫柔地想到你。」之後是第二幕,普洛克托對伊莉莎白說:「我想讓你高興。」然後又告訴他,「我覺得丁香花是黃昏的香味。春天的麻薩諸塞州可真是個美麗的地方。」那都是蘊藏著小小的愛(與慾望)的所在。
RA在訪談裡提及,他感覺普洛克托的錯誤是命中注定的錯誤,這個角色被賦予必要的性格缺陷,而伊莉莎白是那個可能使他正直,但同時讓他承受雙倍苦痛的人;他從伊莉莎白那裡學習到愛——RA認為這是第四幕所體現出的意義。(我認為這份學習是雙向的)
The Old Vic版本中,最後一幕,RA飾演的普洛克托與伊莉莎白擁吻,他扶起懷裡泣不成聲的妻子,用力高舉起他,並以滿是血漬的指尖拂亂妻子的髮,這個舉動是劇本裡原本沒有的——那就好像,在一切你所憎惡的事情上點綴了一顆糖漬櫻桃——無論是獵巫行動、麥卡錫主義、蘇俄鐵幕、文化大革命或白色恐怖,都在那一瞬間讓人對正直與悲劇產生了不合時宜的心動。
還有其他閃爍著小小光輝與真知灼見的時刻,例如赫爾牧師請求伊莉莎白:「信仰如果帶來了鮮血,就不要再堅信那種信仰。是那種錯誤的法律叫您白白犧牲性命。……生命是上帝最寶貴的恩賜,而原則,即使是最光榮的原則,也不可以成為剝奪人的生命的正當理由。」
以及在開場第一幕巴里斯便警告阿碧格:「我請你惦一惦你的真心實話的份量。 (Feel the weight of truth upon you.)」米勒讓考萊大爺在死前呼應了這句話,他說:「再往上加點份量! (More weight!)」當伊麗莎白回憶起他那副倔強脾氣時,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普洛克托告訴他,不要給他們眼淚,拿出尊嚴,表現得鐵石心腸。憤怒與尊嚴便在最後保全了熔爐裡金子一般的心 (heart of gold)。
阿多尼斯對伊斯蘭教的反叛源自於對詩歌的捍衛;他是絕對的個人主義者,認為宗教阻礙了一切哲學、藝術、思想、創造力、世界觀,整個中東伊斯蘭世界淪為形式上的自我重覆與模仿,連帶這個閉塞世界的人民,面對自我認同時,也彷彿拿鏡子攬照過去,化為一種無法跳脫的循環。他在詩作〈穆太奈比的骨灰〉寫道:
「……這是他們的宅第、院落和腳印,
這是他們的土地、文章和聲音。
他們在做事,暢所欲言,而我們在傾聽,
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自從我們源於古萊氏的歷史,
我們中誰都不曾死去,
我們中間死去的,
只有生命的光輝,
只有生命壯麗的昇華,
只有先知。」
又在〈G城〉中寫道:
「G城用死去的人們製造其現在,
用沒有『現在』的詞語製造其未來。」
而這份無限循環的歷史,在阿多尼斯的認知裡,就是伊斯蘭的暴力史,同時也是他力圖解構伊斯蘭教神聖價值的突破口:阿拉伯穆斯林國家是建立在權力與部族認同的基礎上;無關神聖、真主與一切啟示,而是關於權力、金錢的宰制和爭奪。宗教在其中成為了手段,以信仰之名散播恐懼與暴力,而阿多尼斯至愛的語言/文字則成為這項的暴力的工具。在〈再思宗教之基礎〉的章節,阿多尼斯闡述了語言—暴力的錯綜複雜性,他說:「暴力存在於經文、詩句與君王的演說裡。因結合語言,而變得神聖。」而因為神聖,暴力便有了行使之正當理由。
十二月的外交雜誌 (Foreign Affairs),有一篇有趣的文章:This Is Your Brain on Terrorism,以腦神經科學與社會科學的角度談論暴力與神聖價值的關係。文章提及,在社會與政治層面上被排除、邊緣化的群體特別容易去強調他們信仰的神聖價值,很多時候這些價值根本無關宗教聖典,它可以是國族的、民族的、家庭性質的,甚至荒謬的理論都能夠被仿製成為一種「神聖」,讓一群被排擠的群體在這份抽象價值中,汲取一種自我認同的連繫感,以至於推至極端,他們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去從事恐怖行為。(另外,從實驗中,學者發現這些自願受試的激進分子在社會/人際的連繫中,越是遭受排擠、剝除與中斷,左額下迴 (left inferior frontal gyrus) 越是反應活絡,而大腦這塊區域與人的非理性行為有很大關連性。左額下迴反應越激烈,甚至與神聖價值無關的事物都能讓當事人喪失深思熟慮、理性思考的可能性。他們不在乎代價、後果、風險與報償,只會在價值遭受反駁時產生應急反應。)
這篇研究文章為阿多尼斯從詩學角度出發的「解構神聖」論點提供了另一種補充。在阿拉伯世界,宗教/政治權力的宰制、壟斷了一切的語言與符號。對阿多尼斯而言剝奪一個人的自由,便是奪走他為自己思想發聲的權力,他者的存在被徹底抹除。言論的意義不再是它本身承載的道理,而是其代言的權威。如同〈T城〉裡寫道:
「牆壁——
並非由手建造,而是由言辭和聲音建造,
這便是T城的牆壁。」
從此「伊斯蘭不需要世界,不需要他者,也不需要文化,因為它就是絕對的文化」;「個人只能待在戒律所劃的圈子內,誰要是有其他信仰,必會在此生與後世遭遇懲罰的威脅」。於是這個缺乏對話與溝通,與外界失聯的、遭閹割的封閉中東伊斯蘭,在二十一世紀之後仍然是十世紀,持續豢養著暴力,任其恣意生長。外交雜誌的文章最後也提到,避免或應對如此激進之行為,最佳方式並非挑戰對方的神聖價值,而是了解對方的信仰(不限於宗教),同時用其他的詮釋方式來解析他捍衛的價值,解構其神聖性。這必須仰賴實際的社會網絡交流,而不僅是想法領域的彼此接觸。阿多尼斯也在對話錄中提醒大家:我們都忽視了真主自己也都與撒旦對話。(然而政策制定者與讀者是否接受這種結論又是一回事)
阿多尼斯對語言—暴力的關係(我覺得也像傅柯的知識—權力之關係)還有另個有趣的闡述:他認為他的母語是奔放的語言,是普世、具人性的。它不是經由真主制定,也不是由非今世人類創造出來的。它出於自然,源自人身上、地上以及宇宙的一切事物——「伊斯蘭前的詩歌自然如純粹即興之女」,它是母語,是陰性的(並不單指涉女性,而是個體與個體之間原始、親密的接觸,超越了性與性別),是元語言。相對的,文化(或者說他所接觸的伊斯蘭教文化)則是父語,是一種上帝依照自己形象造人的權威與宰制。他對宗教—權威—父權—自我意識之剝奪,有一套自己的論證。在詩作〈G城〉中他寫過:「在這個城市,父親不會被殺戮,而是被更換。」在另一篇詩作〈對話〉則寫道:
「——我不選擇上帝,也不選擇魔鬼,
兩者都是牆,
都會將我的雙眼矇上。
難道我要用一堵牆去換另一堵牆?
我的困惑是照明者的困惑,
是全知全覺者的困惑……」
阿多尼斯反對伊斯蘭教的立場非常堅定,他期許一個世俗化的阿拉伯公民社會,不是伊斯蘭的,而是阿拉伯的,不再有宗教與部族關係之束縛。對話錄中他也表示:「從詩歌的角度來看,宗教是雙重虛無主義:因為是以填充無盡的天堂傳說代替塵世生命之美的毀滅。」〈再思宗教之基礎〉的章節他和胡麗亞還一起開了雙關語的玩笑:
「……阿拉伯文中有關機器 (âlat) 與神 (ilâh) 的本質關係。幾乎是同一個詞,都是由相同的阿拉伯字母構成。難道是語言上的一個意外?」
「阿拉伯半島曾經有 Allât 女神。我們去掉 Allât 原本阿拉伯文書寫時的兩點變音符,成了穆斯林一神教的真主『阿拉』(Allâh)。也許可以說:既然刪除了陰性記號,神成了一台機器 (âlat)?」
而作為詩人,阿多尼斯有他自己美學上信仰的神,他熱愛藝術,這是源自於對個體自由的在乎,他青睞那些毀壞、解構、解放壓抑在美學與宗教符碼之下單薄的人之軀體。他拒絕抽象的共同體,為國家的政治、宗教現況寫過許多沮喪又充滿傷痛的詩,他寫〈沙漠〉:
「血之路,
那是男孩曾經談論的血——
他對伙伴們悄悄說:
天上,只剩下
幾個被稱為星星的窟窿……」
以及〈民族的境況〉:
「民族:一片森林
屠殺了林中的飛鳥
以便在屠殺的血跡中,看清
自然的軀體如何反芻翅膀的記憶」
他說:「每一個瞬間,灰燼都在證明它是未來的宮殿。」也曾自問:「是什麼令你煩惱,詩人?你想讓不懂得自由的人承認你的自由嗎?」但同時,他也以身為詩人而自豪,有願意於如灰的歷史之雪中化為火焰的氣魄,如〈詩人的境況(二)〉所寫:
「在死後,他對那個君王說:
你逝去了,你的王權逝去了,你的大軍逝去了。
我依然故我
我在每個清晨再生。
……
你會看到我的詩歌
成為光的君王,你是我的一道光線
在我的詞語熾燃。」
﹒
1整本對話錄是由阿多尼斯來主導話題,他有非常堅定的立場/意識形態,我個人認為可以作為了解作者本身與其作品的補充材料,但作為對中東文化、政治及社會議題的切入點,並不是最好的選擇。以文學或美學角度出發會缺乏議題的全面性與深入性,因此附錄導讀有閱讀之必要,可以平衡一下觀點。
2阿多尼斯的詩作,取自譯林出版社的《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
《燃燒女子的畫像》裡,小姐的名字就叫 Héloïse;他對畫家提及了身處修道院的種種好處:能享受平等的對待,可以閱讀,可以聽音樂,可以盡情歌唱。哀綠綺思不那麼認為,他一心只想愛阿伯拉。他想要阿伯拉拿出赤誠的心,同他共擔命運之苦難,儘管蜷縮於修道院,安逸裡仍坐如針氈。他想要情書一束,安葬驚濤駭浪中殘骸的,愛的碎屑。
如果這是一種 sci-fi fantasy,哀綠綺思會穿得如聖女貞德般一身鎧甲,搗毀修道院的圍牆,騎著顏色同淚水洗滌過的信紙那樣白的馬,闖進阿伯拉與上帝之間,兇猛地說:「回歸塵世繼續做我的愛人吧!讓我毀滅你,就如同我愛你一樣。」
阿伯拉想,若受辱能使我懺悔堅決?若流淚能使我的愛變得可恨?若心能分辨苦痛回憶與可愛之人?無論如何,阿伯拉知道當他陷於荒漠,隔絕於天賜之甘霖時,他仍然想要不能再愛的東西,於是他把酌滿苦液的金樽遞給了哀綠綺思,說道:「拯救我吧,請准我避免毀滅。讓我把你祭獻給上帝,讓我失去你,讓我囚你如待敵人一樣,讓我甘願地埋葬你,讓我心滿意足吧。」
在這個 fantasy 裡,哀綠綺思是一個殺不死的哀綠綺思,而阿伯拉必須永世被無用的人性弱點所折磨。他懇求哀綠綺思:「為我流淚,澆滅燒著我的火吧。」
「不,我不哭泣。」哀綠綺思回答:「我很憤怒,甚至對上帝也感到悻悻不平。為何要驚懼,阿伯拉?為何要驚懼無法避免的罪惡?驚懼於驚懼帶來的苦痛更甚於罪惡本身?如果你要殺死我,你永遠還差最後一擊,因為我歡喜那攻擊我的敵人,我溺愛那威嚇我的危險。」
我想要哀綠綺思從阿伯拉的心口拔出一把熾火燃燒的劍。
(是的,阿伯拉。這是陰謀、失約、殘殺、嫉恨、深刻的鄙夷與惱怒;是文字的巧言令色。就算美麗如莎士比亞的十四行情詩,也擦不了誰的眼淚。)
摘錄最後一幕,赫爾岑的獨白:
「這個對人類祭品慾壑難填的辯證主義黃貓是誰?是這個承諾我們死後一切都會美好的摩洛神 (Moloch/Молох) 嗎?歷史沒有目的!沒有劇本。歷史每一刻敲響上千扇門,看門人就是機會。開闢我們的道路需要智慧及勇氣,我們的道路又塑造我們,除了藝術和個人幸福的夏日閃電,沒有別的安慰可以指望……但是如果沒有什麼是確定的,一切就都有可能,就是這一點,給了我們人類的尊嚴。」
「……天堂的的岸上無處登陸,然而還是要繼續。讓人們睜開眼睛,而不是摳出他們的眼珠。在他們身上喚起善的方面。當到了未來時,一尊破損的雕像、一堵剝裂的牆、一處被褻瀆的墓地的看守人告訴每個經過的人:『對,對,所有這些都被革命破壞了』,人們不會對此原諒的。虛無主義在破壞者身上像帽徽一樣——他們以為他們之所以破壞,是因為他們是激進者。然而他們破壞,是因為他們是心懷失望的保守派——那個古老的夢想讓他們失望了,那就是存在一個什麼都可能的理想社會的夢想,那裡沒有衝突。可是不存在這種地方,因此它被稱作烏托邦。直到我們停止為達此目標一路殺戮,我們才能成長為人類。我們的意義並不依靠於我們超越我們現有的不完美現實。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們怎樣生活就是我們的意義,別無其他。」
* 米蘭·昆德拉對媚俗的指控
* 以賽·柏林對歷史決定論的反駁/穆勒論自由
乍看之下有種穆勒擁護自由的調性,特別是在針對「理性主義」與「個人主義」的全面崩潰。另外,以賽·柏林提到穆勒雖然口稱信仰社會主義,在當時卻不被運動領導者認可,諸如赫爾岑只認為穆勒是自由主義改革者、中產階級激進主義者的化身l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