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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八年 一九四九年八月十五日,就在毛澤東創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六週前,德勒生於麥爾瑪村(Meruma)。在阿壩的所有村莊中,麥爾瑪與美顙王國的關係最緊密──Meruma這個名稱大致上是譯成「美顙部落之地」。麥爾瑪的男性勞工大多受僱於王室,他們或在宮殿裡服務,或在軍隊裡服役,或是負責放牧國王的犛牛與綿羊。德勒的父親拉藏.旺青(ratsang wangchen)是一位傑出的將軍。一九三五年,他率領勇猛的軍隊,在查理寺附近的隘口阻擋紅軍。那是少數幾次藏人戰勝中國人的戰事之一,那次勝仗使德勒的父親成為戰爭英雄,但藏人最終還是被紅軍的增援部隊打敗了。這位將軍年過半百時,突然心臟病發過世,當時德勒仍在襁褓中。家人以犛牛把他的遺體載運到查理寺後方的山上,亦即之前他英勇奮戰的地方,並在那裡進行傳統的天葬──天葬師將遺體骨肉剝離以餵食禿鷹。(在外人眼裡,這種習俗可能很野蠻,卻是最符合生態環境的葬禮習俗之一:讓屍體回歸自然,不用挖土、污染水源或砍樹火化。) 德勒的父親過世後,悲痛欲絕的母親收集父親的遺骨,帶到拉薩祈福。她像許多虔誠的朝聖者那樣,徒步前往,一路上不時停下來拜倒在地。由於這段旅程長達兩年多,那段期間德勒有如孤兒。他與外祖父母同住,與外婆睡一張床,晚上依偎在一起,吮吸外婆乾扁的乳房。 德勒是個不太討喜的小男孩,身材矮小,除了耳朵與鼻子突出以外,其他方面都很小。到了中年,突出的鼻子在臉上有如園藝用的鏟子。小時候他的鼻子老是掛著鼻涕,臉頰因為常用羊皮袍子的袖子擦鼻涕而髒兮兮的。 然而,由於家族與國王的關係,德勒從小就有一種優越感。他有一個舅舅也曾是將軍,另一個表親當過大臣。父親過世後,叔叔帶德勒去拜見美顙國王。他們被引進宮殿時,發現國王不在正式的接待室或辦公室,而是在廚房,周圍都是顧問。他穿著黑色的朱巴,白色的襯衫,腦後梳著一根長辮。德勒記得最清楚的是,國王的膚色出奇地蒼白,與那些在戶外工作的藏人迥異。國王慈愛地把手放在德勒的頭上,送他一塊用糖蜜做成的馬蹄形糖果。   麥爾瑪村是在阿壩以東約二十四公里的地方,就在從成都延伸過來的主要道路「三○二省道」的旁邊。村民分成牧民與農民。農民住在主要道路邊,那裡地勢夠平坦,且海拔也夠低(約三六○○米),可以栽種大麥(最適合高海拔的穀物)。牧民(drokpa)常被稱為游牧民,但他們在漫長的冬天(九月至六月)有固定的家。之後他們會前往夏季的牧場,在山上搭起黑色的毛氈帳篷,每隔幾週就換一個地點,以便為牛羊提供新鮮的牧草。這兩個社群(農民與牧民)其實是相互扶持的。牧民家庭為農民提供酥油、乳酪、肉類,農民則為牧民提供穀物。 德勒一家住在一個叫塞爾達(Serda,意思是「金山」)的鄰里。那裡的地勢從行政中心逐漸往上升。房子是用夯土建造而成,周圍是院牆──猶如縮小版的宮殿。 一九五八年那一整年間,德勒注意到就業年齡的男性開始消失,後來連女人也開始消失。經過一段時間後,他得知很多人(包括他哥哥與一個叔叔)都被逮捕了,但他從來不知道罪名是什麼。其他人紛紛逃離,最後社區裡只剩老人與小孩。 德勒直到後來才明白,中國共產黨即將啟動多次野心勃勃、考慮不周的改革來轉變西藏社會。官員先發制人,提早逮捕他們認為可能會反抗的人。這個過程始於一九五○年代中期四川省的其他地區,但進展並不順利。強制的集中管理導致康人(Khampa)反抗,他們的反抗特別激烈,所以「康人」幾乎等於戰士的同義詞。共產黨決定不在阿壩重蹈覆轍,所以對自願上繳武器的家庭實行特赦。當上繳的武器太少時,他們便要求美顙國王執行政策。 在國王下達的所有命令中,這項政策是大家最難以接受的。藏人與槍枝之間有矛盾的關係。基於宗教因素,他們並不認同擁械,不過多數家庭至少都有一枝槍──也許是古董、步槍或十九世紀的燧發槍,但仍是可以致命的武器。經過幾十年的內戰,以及與軍閥的爭鬥,這片高原上充斥著各種年代的槍枝,有如蠻荒的西部。這裡有強盜,甚至整個部落都以搶劫旅行商隊為業。即使你在路上沒遇到強盜,也可能會遇到狼或熊。有時藏人也會靠狩獵來補充膳食,他們偶爾會追逐土撥鼠之類的小獵物。 連國王的軍事顧問也在抱怨交出武器的法令,梅剛.津巴(Meigang Jinpa)是其一。津巴為人坦率,頗受敬重,他是德勒的姑丈。他穿過小巷,前往格爾登寺去探望當僧侶的兄弟時,拐角處突然飛出子彈,擊中了他。他踉踉蹌蹌地走向寺院,努力以朱巴的腰帶壓住內臟,後來癱倒在一位親戚的身上。雖然津巴從未見過暗殺他的凶手,但他懷疑是共產黨盯上他,以阻止他號召勢力反抗。 「他們居心叵測。如果我們不做好準備,他們會摧毀我們的一切。」他在臨終前告訴那位親戚。 執政的共產黨正慢慢讓百姓感受到它的存在。在阿壩與若爾蓋,兵營隨處可見──當初國王還想討好中國政府時,曾主動供應食物給那些兵營。現在,阿壩充斥著漢人──工程師、測量師、教師、官僚。德勒興致勃勃地看著中國的工程師,在草原上開闢連接阿壩與成都的公路網。有些路正好穿過他的村莊,麥爾瑪不再是以前那樣偏僻的地方了。一些藏人說,那將使他們的生活變得更方便,但另一些人提出警告,說修建公路的真正目的是為了讓軍隊長驅直入。   一九五八年深秋的一個寒冷下午,德勒正在外祖父母家的院子裡玩耍。他突然聽到狗開始狂吠,預示著不速之客的到來。他往大門看,看見一群人(裡面有藏人與漢人)騎馬上山來。他們騎著駿馬,穿著華服(新的羊皮斗篷與織錦大衣),打扮優雅,德勒懷疑他們那身裝扮肯定是從有錢的藏人那裡沒收的。他們都帶著槍,可見他們獲得了官方的許可,因為一般的藏人家庭已經放棄武器了。 那些男人把馬匹拴在屋外的釘子時,德勒鑽進外婆用來裝衣服的籃子裡。這時他九歲,身形依然很瘦小,可藏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裡,完全沒人看見。 德勒聞到煙味,他知道附近有人放火。他聽到外婆從屋裡出來,把狗拴起來。外婆雖然年事已高,駝著背,但手腳依然俐落。幾週前,政府派來的人射殺了鄰居的狗,她不希望自己的狗也命喪槍下。狗繼續吠叫,馬背上的人在喧囂聲中喊叫。 一名男子以藏語對著他的外祖父母喊道:「把金子交出來,銀子交出來,我們知道你把金銀藏在地板下。」這些話顯然是為那些掌權的漢人翻譯的。 德勒聽到一遍又一遍的重擊聲──砰、砰、砰──還有外祖父母的尖叫聲,他們被打了。當下他的本能反應是衝出去保護他們,但他太小、太害怕了。他不敢哭出聲,深怕被發現。他以手掌摀著嘴以保持安靜,但淚流不止。 當他終於聽到馬匹下山的聲音時,他從籃子裡跳出來,衝進屋子裡,投入外婆的懷抱。看到外婆,他實在太高興了,所以一開始沒注意到她的頭在流血。外婆綁著藏人的辮子頭,梳得很細很緊,兩邊各有三條髮辮,並用琥珀色的假髮固定。那些人把她的辮子拽了下來,導致她的頭皮發紅流血。 「外婆,妳的頭髮!妳的頭髮在哪裡?」他哭了。 「先別管我的頭髮了,快幫我把你外公放下來!」 德勒抬起頭來,看到了外公。他們把外公的雙手綁在背後,然後把繩子綁在橫梁上,做成一個臨時的滑輪。他被繩子纏住,吊在天花板上。外婆無法把他拉下來,但德勒很敏捷。他跑去拿了一把凳子與一把刀,爬到橫梁上割斷繩子。他和外婆合力把外公放下來,外公癱倒在地板上,幾乎失去了知覺,脆弱的皮膚被繩子勒到流血。外婆把他的頭放在大腿上,用勺子餵他糌粑粥,德勒幫他揉著腳。 房子裡充滿了煙,那些人扔進火堆裡的東西還在悶燒。德勒的外祖父母識字,收藏了大量用金銀手寫的佛教手稿、藝術品與經書。火堆中也燒著包在絲袋裡、獲得喇嘛加持的珍貴藥丸、藥草與礦物,以及原本固定在外婆頭上的假髮。 這是中國所謂「民主改革」的開始──重新分配貴族與寺院的土地以造福窮人。社會主義理論要求一種循序漸進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民先組成「互助組」以學習合作。這些小組最終會形成「合作社」,接著是形成更大的「公社」。但是黨內的強硬派很急躁,毛澤東本人也感到不耐煩。在一九五五年的一次演講中,他抱怨道:「我們的某些同志卻像一個小腳女人,東搖西擺地在那裡走路。」 共產黨認為封建主義與帝國主義是社會的兩大罪惡。他們面臨的挑戰在於,如何摧毀封建主義,又不至於讓自己淪為帝國主義。他們無法直接強迫藏人「改革」。為了符合他們宣言的崇高理念,他們需要藏人心甘情願地主動改革。為了說服藏人,他們派遣年輕的新同志(有些還在讀高中)來傳播訊息。這些年輕的中國幹部到處譴責貴族與寺院的腐敗(寺院亦持有大量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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