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讀書評

圈外編輯

《圈外編輯》的書評

都築響一〈問題6:編輯辦得到什麼?〉:
「我是報導者,不是藝術家。報導者的工作是持續待在最前線。戰爭的最前線不是總統辦公室,而是遍布泥濘的大地,同樣地,藝術的最前線不是美術館或藝術大學,而是天才與廢渣、真實與虛張混雜的街頭。

碰上真正有新意的事物時,人無法立刻給予「美麗」、「優秀」等評價。面對這事物,你無法斷定它是最棒的還是最糟的,它卻會撩撥你的心靈內側,使你坐立難安。如果評論家是負責在司令部解讀戰況,那報導者就是士兵,即便滿身泥濘也要衝向「搞不太懂但令人在意得不得了的事物」。

士兵有可能在戰場上丟掉性命,報導者在前線誤判的話也可能危及自己的職業生命。但不容解釋的活生生現實只在最前線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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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領域都有「編輯」,雖頂著相同的職稱,工作內容卻是五花八門、各有不同。「圈外編輯」都築響一不僅編採合一,甚至一手包辦攝影和美術設計,簡直就是最萬能的單人一條龍生產線。

都築響一的編輯哲學,離不開「做就對了」的中心思想 —— 有了想做的事,然後努力去實現。跟隨自己內心壓抑不了的騷動和好奇心,順從第六感,親手挖掘「說不定會很有趣」的事物,磨礪那些看來再普通不過的原石,以影像鑽鑿,用文字雕刻,幻化成一篇篇嘔心瀝血的報導,或許乏人問津,可最重要的,是這一切全都無違本心。

他有雙不帶批判、最謙卑的眼睛。非常喜歡都築盡可能地追求「真正的現實」,綜觀眾多不同主題的系列文章,他想傳達的,始終是受主流價值觀影響,而長期遭到忽視的「不凡的日常」。

他關注蝸居東京簡陋租房裏,亂中有理的頹美時尚;穿梭鄉野僻壤,探尋旅遊書絕不可能介紹的怪奇景點;正視備受社會冷落的邊緣人們,身懷不為人知的絕技 —— 他要和他們一樣,我行我素,真正、無欺地活著,追求自己的真實,他作為一名獨立編輯的生涯,便是這套理念的力行實踐。

最後,節錄對我而言響若警鐘的段落,作為這篇心得的結語,和我擅自接收的忠告:
「在不適合自己的編輯部苦撐,等於是穿著不合身的衣服,穿著穿著反而就變成符合衣服的體型了。另外,也有求職時不甘不願地穿著西裝,穿久了就變得上相的情況。這不是代表你長大成熟了,只不過是代表你成了『西裝世界的人』。

那些內容無關自己的想法,也無關自己的信念。但被迫製作那些內容久了,你不知不覺也會變成『跟自己原先的想法、信念無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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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我永遠自由,能穿自己喜歡的衣服,永遠是最舒服的樣子。套用在職場或許仍力有未逮,至少在這一方小小花園,我是緩慢澆灌自己的園丁,是重新渴望生長的枝藤。如何耕耘,我自有章法,要開出什麼樣的花兒,亦與這世間無關。

夕瀑雨

《夕瀑雨》的書評

陳柏言〈虛線〉:
「鄭俊言扭開檯燈,在十月第二個禮拜的週記上,寫滿三頁的死亡。遙遠的死,遙遠至永無法辨清的死。或者,根本沒有死?死者在經歷「死」的片刻,就再也無法感知了;只有死者能感知死去,沒有感知,就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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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妹妹,寫下人生中的第一首詩,是這樣開頭的:『妹妹,請聽我說…。』說什麼呢?如果死就是沒有知覺,還要對她說什麼?鄭俊言感覺已不是自己在寫詩,而是孤獨的讓筆領著,勾勒一道熟悉卻永難理解的暗影。他彷彿代替了妹妹,重新死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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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經營生活還充滿氣力的時候,有陣子,特別偏愛讀短篇小說。尤其喜歡挑選那些還不太認識的作者,那經常是他們第一本作品集,大多被打上新生代的頂光初露鋒芒,透著一股生澀、懇切的氣息。略長我一點點年紀的筆,仍在生長,向世界伸出探尋的枝枒,持續塑造屬於他或她的模樣。

儘管「第一本」未臻完美,卻是一段或長或短的文學生命裡,僅有一次的第一聲哭啼。我始終認為,許多細微的什麼,就烙印在那些小小的不完美上頭,是將在愈趨完整的第二本、第三本作品中,逐漸淡去的時光刻痕。

在那些肉眼幾不可見的刻痕裡,藏著自己的倒影。一篇篇小說像滯悶的海風,吹得頭髮紛亂,皮膚微微滲出汗來,沾黏了衣裳。在大雨落下之前,烏雲重得讓人就要喘不過氣,盤踞在心頭、再多纏繞的心思與問疑,都無能說出口求救。

我想起很多小時候種進心裡便枯萎的「惑」與「或」—— 關於晦暗又好似嚮往的死,追尋成績的絕對與相對,膽小或自傲地對世界說一點謊,坐在樓梯間看同學抽一支菸,抽屜裡藏著的信與暗語,老師皺著眉頭對我說:「不要和他們做朋友。」還有,以自身的參與幫助釐清,一次又一次失敗的、愛的實驗。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大雨就要落下,是洗滌、灌溉、還是一場覆沒。而雨落下來,它有沒有盡頭。回頭望去才發現,長大的路上,細雨再沒停過。

鄉愁(德文直譯本)

《鄉愁(德文直譯本)》的書評

赫曼.赫塞《鄉愁》:
「偶爾我靈魂那面明亮的鏡子,會蒙上一層憂鬱的灰塵,雖然暫時影響不大。那一份朦朧而寂寞的悲傷,時而來訪個一天或一夜,隨即消逝得無影無蹤,幾個星期或幾個月後,又再度報到。我已逐漸習慣這份憂鬱,視同老朋友一樣,不覺得那是折磨,只感到不安的疲憊,其中帶著點兒獨特的甜蜜。每當愁緒夜裡來襲,我會倚窗坐好幾個小時,毫無睡意。凝視漆黑的湖泊、映在蒼天畫布上的群山剪影,以及高掛的星星。心中一股強烈又怯怯的甜蜜,彷彿美麗的夜景,正帶著非難的眼神看著我;星星、青山與湖泊企盼一位懂得她們美麗和隱含的苦痛,並代為表達出來的人,而我似乎就是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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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附近四、五間書店找了一晚,就想買一本《鄉愁》。
遍尋不著,走出最後一間即將打烊的書店,我還記得,秋風微涼,將我吹碎了一地。好不容易把握住的線索戛然而止,可藏在那道暗語裡的祕密,我此時此刻就想解開。

與人談書,儘管不總能對答如流,至少也還略知一二。那人突然間提起《異鄉人》時,心裡先是訝然她怎知曉我剛剛重溫,而後轉為故做鎮定的慌亂,因她說起的那些片段,我一點印象也沒有。話語說了一半,真正重要的,是沒說出口的後半段,漏接的這一球加重墜落,在我心底鑿出一口深井。

井安靜地存在,某日,幾滴小雨的靈光灑落,想起那人曾說過,多喜歡《鄉愁》,少根筋的她誤把我沒讀過的《鄉愁》說成《異鄉人》,不無可能。也正是那一日,為這一絲尚未被證實的線索焦急,懸而未決的可能令人傷神,只因被推翻,與肯定同等困難。

字句映入眼簾的那一瞬間,我便知曉,答案就在這裡。剝開的謎底,透著一股詩意的歉然。想起小心呵護在掌心、絕無僅有的一朵玫瑰,儘管我極力推遲,終將難逃凋萎。我以為,這就是最後了,那人放在心上的這一本書,竟成為我日後生命的一則寓言 —— 它用文學的信仰提醒了我,文學無處不在,可文學也並非就是所有。

「我意圖以充滿吸引力的語言,讓青山、海洋與綠色島嶼和你們對話,迫使你們去探看,在屋舍與城市之外,還有繽紛燦爛的生命日日綻放著花朵,永不休止。我要你們慚愧自己熟悉國外的戰爭、時尚、八卦、文學和藝術,卻對城外奔放的春天、橋下的潺潺河流,以及火車穿越廣大森林與草原所知有限。」《鄉愁》裡,培德.卡門沁特的諫言是風,吹向他人,卻源於他飽滿、煦暖而謙卑的己身。

這一兩年來讀過的書、看的電影數量遠遠不及從前,我試著將慣常關注自身、朝內自省的眼睛投向他方,不再堅持非得時刻與書為伍,用文字築出阻擋侵擾的防護罩,試著舒展自己,像放鬆一團被揉捏得太緊的棉花,一點一點地踏出經驗之外。憂慮有時,怯懦有時,偶爾也怕得就這麼縮回殼裡,但只要渴望感受的火苗仍靜靜燃燒,就還能向前,去成為風,去成為雨。

那些向外投注的眼光、心神與念想,都將如雨水來去天地一般,循環於世間與這渺小的肉身。如果可以,我想允許自己留下還堪稱浪漫的註解 ——

文學無處不在,可文學也並非就是所有。
但能竭盡所能地包容、吸納感受的那一份柔軟的堅韌,是文學教會我的事。

《滿花湖的鬼》

《《滿花湖的鬼》》的書評

水巷《滿花湖的鬼》:
「有些事情,清晰得彷彿是昨日的記憶,卻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而有些事情明明才剛發生過,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尤其當記憶層層疊疊,越來越多的時候,就很難去拾取一些細微的東西。想要在腦海中留下一點痕跡什麼的,那是生命有限的凡人做的事。
在他無限的生命中,以及這一成不變的湖色當中,時間的長短與他沒有關係,他只是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坐在這湖邊,等著、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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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花湖畔沒有桃花,花是沉沒湖底的成堆白骨。古時人祀以祭湖神,而後水鬼流連,日日盼望下一個倒楣之人出現,遞補這不得重返輪迴的空缺。

從仙界遭貶至人間滿花湖的神祇,名喚无執;失足落水成了下任水鬼的輕佻書生,名叫姜秋。他們一起在被仙界遺忘、令凡間恐懼的湖畔,度過了非常、非常久的時間。看似掙脫了生命有限的束縛,卻被囚禁在名為永遠的牢籠之中。

人與妖神間的情感,總是令我心碎。渺小的人類脆弱易折,相較於非人之物數百甚至永恆的生命,僅僅是一眼瞬間,有一方註定要被留在寂寞世間,背負命定的傷心。可故事總是這樣的,即便已然知曉徒留己身的未來,他們仍是要愛,仍舊要給,彷彿不愛了,剎那間就要死去。

你問這值得嗎?我也不禁困惑起什麼是愛。無解之謎。哭著看完最後一句,我願意相信,穿越幾世輪迴,曾經遠離的必將復還,我想要這麼相信。

隱喻有時並不刻意藏起身影。
他在那世名叫姜秋,字再逢。

煙火旅館

《煙火旅館》的書評

當初是先看過單篇〈煙火旅館〉認識了許正平,看完整本散文集後最喜歡的仍然是這一篇。關於愛的惆悵和愛的深遠愛的濃稠,也因為這篇文章讓我在看書之前有過大的期待。這本收錄的散文大多書寫懷舊、懷鄉及城市生活,內容大多彼此相關,甚至有些雷同。比較適合偶爾翻閱一篇,若一次讀完可能會覺得有點重複。細膩的文字擅長描寫,然而筆法起伏不大,可整體而言還算是好看。

鬼地方

《鬼地方》的書評

陳思宏《鬼地方》:
「你有很多話想說。你大姊有很多話想說。但,喉嚨閘門緊閉,想說的話出不去,在心裡堆積成沙丘。你心裡有座沙丘。你大姊心裡有座消失的沙丘。想對別人說。好想找人說。但又不想對別人說。放在心裡像是假的。說出口就似乎是真的。所以不說出口。沉默就是逃避。藏在心裡。死了之後。祕密跟著死。
我還活著的時候,幾乎不說話,就是因為我心裡也藏了一座山。約好一起去的山。永遠抵達不了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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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必須對家人保守的祕密嗎?
不說是基於愛,還是為了自保。

家是接納一切傷痛的避風港,是看得見出口、卻走不出去的籠,還是暗潮洶湧的各方角力。血緣織成的網絡,各有深淺濃淡,無法選擇的原生家庭揹在背上,是與生俱來的翅膀,是一輩子拔不起來的刺,還是甘願而甜蜜的負荷。

對我而言,答案,可能永遠是以上皆然。
家是那樣複雜難解的場域,既鬆散又緊密,它的多面性裡揉雜了太多情感,糾纏、阻斷、綿延、拉扯,深深地愛和恨,本質其實那麼相似,就像深深的紅色不斷堆疊,便無限貼近了黑。

個人與個人交纏在一起,總有某些部分被捨棄,才能湊成表面的整體,那些犧牲或小或大,有時喧嘩張揚,有時,只是靜靜地發生,如一枚雪花落入掌心,變成了虛無,沒有人看見,虛無在心上蛀了個深不見底的洞。

陳思宏身在柏林,筆下寫的幾乎全是家鄉永靖,那些不在永靖發生的,也拖著長長的根,在城市、在異國的他鄉,蔓生成永靖的影子。交錯跳躍的視角不斷切換,家庭成員各執一詞,活人的謊言,鬼魂的真心,一個又一個故事,說了一個更大故事,連敘事的筆法,都那麼像一個家的縮影。

華人家庭特有、沉默而內斂的斷裂,在被白色恐怖籠罩的鄉村裡,更顯鮮明。那是戒慎恐懼的時代,有婚姻身不由己,有些愛被迫噤聲,回望受難者的臉孔,驀地發現那些她與他,都被歸類在陰柔的那一端 —— 而時代真正進步了嗎?捫心自問,我無法閉著眼睛附和。

他們說:「別哭了、別哭了。」我卻感覺那和解並非結尾畫下的句點,福克納說:「過去不曾死亡,過去甚至還沒過去。」陰霾散去了一點,在有盡的人生裡,明天過了還有明天,和解的路仍長遠,向無盡綿延。

熊熊與狸貓(2)

《熊熊與狸貓(2)》的書評

帆《熊熊與狸貓2》:
「能夠在一起,不知不覺的,變成了理所當然的事。而這個理所當然,也可能忽然瓦解。我覺得狸貓就算明白這一點,他還是會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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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與狸貓的腳步踏遍山林,走過了四季。
森林裡的小故事透著微光,和第一集相比,出場的動物多了一些,那股純粹的樸實依舊,溫暖而蓬鬆。跟最喜歡的夥伴待在一起,看出去的世界亮晶晶的,飄過的雲、湧出的泉水、拾來的橡子裡都有快樂,回憶如春芽慢慢滋長,不知不覺,就變成了森林。

不待在一起的時候,心裡也總念著對方的身影。熊熊獨自遠遊,在陌生的草地上翻滾,帶回他方的氣味做伴手禮。熊熊冬天總陷入沉眠,不曾見過梅花,狸貓在樹梢的影子上跳一支舞,小小的腳印遍地綻放,牠說:「就像這樣子。」

會這麼喜歡牠們的故事,是因為和自己有點相像嗎?相思樹的葉子,乾燥收妥,指尖大的小松果捧在掌心,倒地鈴的種子安放床頭。轉黃的銀杏葉是回禮,撿一枝結實纍纍的欒樹蒴果,遞出去,像一封沒有文字的信,寫滿了惦記。

相伴的腳步,且走且珍惜。倒也不是多憂慮於無常,或悲觀地預判有一天終要離散,只是明白了,緣分裡多少都存有幸運,想做到不予取予求,也不奢求,對能擁有這一切可稱之為幸福的事物,亦不妄自菲薄。

無論在一起多少個日子,經過幾輪四季流轉,我都想慎重以待,像熊熊進入冬眠以前,撐著重重的眼皮到洞外來,只為說一聲晚安。

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

《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的書評

房慧真〈拾遺 謫仙記〉:
「先不論採訪的人,是名滿天下,還是無名小卒。重訪一個人,對於寫人物採訪的記者,是極大的考驗。寫一個人,就要抱著一次寫透的決心,換言之,就是『一刀斃命』,寫盡他的一生,而非他又出了新書上了新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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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房慧真在端傳媒發表〈《壹週刊》的日子,那些戰廢品們〉,書寫她擔任《壹週刊》人物組記者時看見的媒體生態,在她眼裡,人人唾棄、卻又人人風靡的腥羶色衝出銷量、帶來資源,成就了一篇篇精雕細琢、量少質精的人物專訪,道出依存於媒體巨獸庇蔭的矛盾與掙扎。她說,她從來不讀「(萬惡的)《壹週刊》」。後來,她和她口中的「前人」一樣,選擇離開。

文章發表時,這本採訪集已出版3年。書裡收錄她任職《壹週刊》、而後《報導者》時期的作品,受訪者不乏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名導、雅士、政要,一代名流,耀眼新秀,現世活佛。
那時,昔日呼風喚雨的紙媒尚未被網路取代,能和這些星月一般迢遠的高人接觸,背後的媒體人脈與資源不容忽視,但該如何探入星月的核心,讓對方卸下防備坦露最柔軟、或最晦暗的內裡,是個人的真功夫。

寫人,難在恰如其分地保持距離,靠得太近怕視野狹隘,卻又得對受訪者瞭若指掌。撬開蚌殼的過程,偶有苦痛。採訪如近身攻防,言語、姿態都是武器,事前做足功課,才有能力應對如流、見招拆招地探詢。
房慧真的心法,是讀遍受訪者所有作品,融會自身學識與時代遺痕,為其人生大小事製作年表。在無人知曉的故事露出頭來以前,得先掌握所有已知的細節,故事的楔子,或許就藏在細節與細節鏈接的縫隙裡邊,最敏銳靈透的眼才能看見。

紙本報導往往篇幅有限,調查、採訪得來的素材,須再經整理、擷取、重組與揉製,客觀呈現的同時,切入角度透露書寫者身處何方觀看,行文裡,更藏有價值觀的碎片。
然而人心何其複雜,人生又豈是幾千字就能道盡,掌握話語權如掌控生死,說與不說的拿捏,如何述說的份際,是沉重的負荷也是道德哲學。寫人物採訪,她追求一刀斃命的筆鋒,面對受訪者,卻總留有幾分悲憫的餘地。

好幾年前讀《河流》,便感覺她對弱勢、頹圯的人事物,秉持無盡的寬容。後來,感覺她心中畫有一條善惡分明的界線,標準嚴苛而不容侵犯。她所謂「小小的偏執」其實重如泰山,堅不可摧。

她昔日的《壹週刊》鄰座同事,現《鏡週刊》人物組主任、作家李桐豪曾這麼形容:「她對知識是虔誠的,是純潔的,故而大家稿子寫完就下班了,但她偏要辦公室組工會搞一堆事,為了更純潔的理想,後來去了《報導者》,甚至後來整個人神隱起來,專心讀書寫字,應當是更想純情地面對知識和真理。」

李桐豪口中的「理念過於純潔之人」,在現實裡衝撞得遍體鱗傷,如今脫離記者行列,依然不斷在臉書協助轉發#MeToo 訊息。她的悲憫尚未燃盡,只是,恆在她認定為善的那一端而已。

沒有的生活

《沒有的生活》的書評

言叔夏〈冬的圖書館〉:
「那些年少時經過的書與作者,和你現實生活的軌跡亦像是一則彼此無干、卻又相互指涉的跡線。你以為那是你的人生,你創作的故事,用你自己的聲線,說那些只有你自己知道的事。很久很久以後,你才忽然理解那些圖書館裡的神,彷彿習題與它的答案簿般老早共存在一起,讓你邊做邊對答案。你所經歷的故事,早已一遍又一遍地被寫完了。有人代替你活過一回了。在圖書館石灰色的暗影底部,你只是重寫,重寫,與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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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種日常:生活美學讀本》裡,第一次認識言叔夏。我一直記得她說,成人的意思是,要盡量讓別人感到舒服。我深知自己社會化不夠完全,將其視為扮演「合格大人」的某種準則,在許多不得不面對外界的時刻,敲響提醒的警鐘。

讀她書寫生活,有時覺得她太像自己。關於那些蝸居窄仄房裡、虛度的光陰,情願不與任何人接觸的冷僻,和最富有的沒有。掀開空空如也的生活,有著蟲蛀的內裏,甚至毋須費心修補,任憑風呼呼吹過洞口,不要緊,不過是日常而已。

像自己,卻又是多麼傲慢的評語,連對自我的諷喻都早已寫在書裏。讀書經常讓我感到己身之匱乏,既無知又貧瘠。

散文單篇讀來精巧,遣詞行文,篇篇都堪稱佳作,整本讀下來卻積累成重複的睏乏。那些一再出現的灰暗意象,是否也是靈魂的隱喻?在自得其樂的洞穴裏,揹著鴿樓般巨大的影子,活成一盆失去熱情的植物。

後來漸漸發現,我並不像她,她也不像我自己。她的世界裏,只有她自己。淡漠得令我心生另一種警惕,許多時候,我是否過度耽溺了文學,而忽略了書頁以外現正上演的現實。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

很久沒有遇上令我感到如此矛盾的作品,一時也說不上來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姑且一記。但若能以關照自己小小內核的靈透雙眼,看看身外的世界,也許會是一幅從未見過的光景。

白馬走過天亮

《白馬走過天亮》的書評

言叔夏〈千高原〉:
「然而明天一直沒有來。來臨的是那偽裝成明天的未來。空白而肥大的未來,如同底片的捲軸唰一聲地在烈陽下拉開,大片大片的曝光與反白。你日日死過一回又日日復活,日日走一遍相同的街道軌跡生活的路線,日日用一個馬克杯喝水。日日複習那個一說再說的故事:從前從前……。直到從前在敘事裡被一再地擦拭,像一條再也擰不出水的抹布。從前從前。我們終於不再有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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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做足了心理準備,依舊像踏進泥淖般寸步難行,愈是向前,便愈感膠著,那冰冷的憂傷我應早就識得,使勁大口呼吸,仍感覺氧氣稀薄,必須一次次將視線從書頁提起,淨空自己,才能繼續顫巍前行。

我總是感到矛盾非常。
言叔夏的文字確實極美,美得令我忍不住提筆抄寫,想留下那些晶瑩剔透的靈光。極美的同時卻也極冷,她對外界的漠然幾乎不近人情,言語是把鋒利又瑰麗的匕首,刀光閃過,將冰塊切割得那麼平整,可邊角銳利,一不小心就劃傷了手,冷冽裡透出某些價值觀,竟使我畏懼。

一望無際的冰原,是荒蕪的絕景,亦杳無人跡。她拖著長長的影子身處其中,步履也透著寒意,遺世而獨立。

我無能看透那顆被霜雪層層包裹的心,承載了多少溢於言表的瘀傷,卻感覺這個世界以某種方式,在那心上鑿出了深深、深深的黑洞,洞裡無聲、無援,她便冰封了自己。

而對於極美的追求,我是否還耐得住冰冷,第二本書了,我仍未尋得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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